来源：齐鲁网
2017-06-16 16:19:06
作者：乔木
父亲的倔犟在村里是出了名的，而母亲和我们这些孩子们则对父亲始终畏惧三分，生怕他那个倔脾气上来不是骂人就是打人。
我承认父亲很疼我，对我和对我的姐姐妹妹不一样，事事都偏向我。可是少不更事的我哪里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也会惹得父亲大发雷霆，将自己胖揍一顿。
那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挨打。彼时，我已经上了初中，正赶上暑假。我被父亲拖着去地里背着药筒子给棉花打药。虽然一百个不情愿，可是不去也不行。就这样，从下午两点下地一直打到傍晚七点多。沉重的药筒子、炎热的天气将我折磨得筋疲力尽，回到家后只想着赶紧冲冲凉就躺到凉席上歇着。
就在我冲凉的当口，一大一小两个年幼的妹妹在我附近嬉戏玩耍，不知怎的，大妹妹把小妹妹惹哭了。听到妹妹的哭声，正在一旁抽烟的父亲冲了过来，他误以为是我惹的小妹妹，不由分说拿起搭在肩膀上的湿毛巾就冲着我的后背狠狠地抽了一下，责骂我为什么惹妹妹。本来就被下午的活计折磨得一肚子怨气，哪里受得了这个冤枉气，我呼得直起身来冲父亲怒吼着：“妹妹不是我惹哭的，你凭什么打我？！”父亲一听也愣了，可他看我凶巴巴的样子，倔脾气上来了，嘴硬着：“我打你又怎么了？！”我自恃喝了几年墨水，光着膀子和父亲理论起来，什么家长作风、封建专制、父为子纲、蛮横霸道、打人犯法这类的词全搬出来了，本想着这些说辞能把父亲压制下去，可没想到居然火更大了。
只见他双目圆睁，不顾母亲的劝阻，冲我一边踢打，一边嚷着：“你读了几年书长本事了，跟你爹这里上纲上线！我叫你胡说八道，我叫你数落我！”。那一刻，我只感觉自己气得天旋地转，我冲到自行车旁，推起车子就往蹿，我哭喊着要离家出走。结果还没走两步，父亲过来一把抓住了车把，然后飞起一脚就将车子踹倒在地上，我也随着车子趔趄到了地上。
但我再次爬起来，车子也不要了，继续挣扎着往外冲，父亲的拳头再次雨点般落到我的头上。当时我已经懵了，根本听不清也没有心思去听父亲究竟嚷的什么，只记得两句话，一句是“今天只要有我在，你就甭想出这个门儿！”，一句是“你翅膀硬了就敢跟老子顶，都是把你惯的，我今天非得治治你这个毛病！”。因为我家就挨着街道，院内的吵闹很快就引来了正在街上纳凉的邻居。父亲粗暴的拳脚总算被拦下了，可是我看到那些长辈来了，肚里的怨气更大了，我声泪俱下、断断续续地述说着事情的经过，父亲则被其他人拉到了屋里。
事态总算平息下来，但我觉得这事儿还不算完，因此躺在炕上拒绝吃饭。母亲和姐姐妹妹轮流过来叫我，我也不去。最后就听父亲在院里冷冷地说：“他爱吃不吃，不管他！”，看到父亲发话，谁也不敢再来叫我了，只听见母亲在院里不停地埋怨父亲：“都是你这个熊脾气把孩子惹得！”可是父亲的话音更高：“当大人的没有错！即使错了也是对的！”
听到这话，我的心彻底凉了。尽管饥肠辘辘，可有那口气撑着，我琢磨着怎么也能挺过这一夜。可没想到，父亲吃完饭后还没完没了了。父亲来到炕前，看了我两眼，说你也别装睡，你听我说。这次是我冤枉你了，可你不能当面顶撞你爹，你应该有话好好跟你爹说。你现在就跟小树一样，刀不砍不直，要是任着你这个犟脾气犯上作乱那还了得？！爹今天打你就是让你记住，棍棒之下出孝子，嘛时候也不能跟爹娘顶嘴。什么是孝顺？明知大人是错的，也不顶嘴就是孝顺！
天哪，这是什么鬼逻辑，扯来扯去竟然都是他的理，好像都是我错了。这就是我的父亲，就是这么倔。我也懒得再争辩什么，说实话心里也怕再挨揍，就那么躺着听着，最后竟迷迷糊糊睡着了，中间听到父母又叨叨了大半夜。
好处那时年龄还小不记仇，没有几天这件事情就过去了。只是打那之后，父亲再没对我动过那么大的干戈。看来他还是反省自己的错误了，至少我这么想。但从此也不敢兀自张狂，随随便便在他面前抛自己的理论。
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尚且如此，对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。那时，父亲担着村里一个生产队长的角色。父亲兄弟三个，他的侄儿们就有五六个，其中最大的那个也已顶门立户过日子了。他们都指望着父亲能在分地的时候沾点儿便宜，可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失望了，其他人抓阄，他们也得跟着抓阄，就是我们家也不例外，抓到什么地就是什么地。为这，父亲没少挨大爷大娘和叔伯哥哥、嫂子的埋怨，都说“你白当这个官了，一点儿光都沾不上！”每每听到这些气话，父亲都会板起脸来争辩：“要是都想着沾光，这队上的事还有法管吗？不乱套了吗？只要我干着一天，你们就别指望沾光，别人咋样你也咋样！”，往往弄得一家人脸红脖子粗地不欢而散。
因为父亲的倔强耿直，不仅自家的人埋怨，村里的人也没少得罪。那时候，乡亲们有个习惯，只要街坊邻居或者地邻地舍间闹了纠纷，都爱找村里当官的给评评理，于是就常常有人跑到家里来告状。可是父亲并不因为谁揣了盒烟卷来就偏向谁，而是就事论事，有时候直接说到人家的脸上，压根儿不顾忌人家的感受，常常搞得人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。
生性善良的母亲过后总爱抱怨父亲：“都说打人不打脸，揭人不揭短。你看看你这个驴脾气，说话不会拐弯，慢慢把人全得罪了！”每当此时，父亲总有自己的一套说辞：“咱事为两家，不能偏这个向那个，事情总有个是非曲直。要是这个来了向着他说，那个来了向着那个，那不成了戳火了吗？！”现在想来，父亲说得做得都很对，可那个时候我还小，那些大人们都不理解，我就更不会理解了。
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。这么多年过去了，父亲已经年逾五旬，期间不知道参与调解过村里多少家务事和邻里之间的矛盾。即使父亲不再担任那个小差事，人们也还是要来找他评理说事。有一次我对父亲说，以后你少揽这些烂事，以前操的心还少吗，干嘛放着清净不清净，得罪了人都不觉。父亲虽然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对我吹胡子瞪眼，可也不肯让步，而是振振有词：“咱管了一辈子事儿了，人家都找咱，是对咱的信任！哪好意思把人家推出门去？！”于是一如从前，经常去给人家说事，而且一啦就是大半夜。
去年春节前夕，老家的一位远房大爷也是父亲的挚友到我们家串门，跟我聊起了我的父亲。他说，“说句公道话，你爹这个人正直、实在，从来都是向理不向人！尽管好多挨批的人当时不理解，但过后事多了，都慢慢明白了，你爹是个正装人、是个好人！所以有嘛事都愿意找你爹商量、请你爹出面！”
这就是我那倔犟的父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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