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：齐鲁网
2016-11-22 09:41:11
作者：胡春雨
“千古龙飞地，一代帝王乡”。沛县，因汉高祖故里而光耀史册。
俯瞰华北地图，在号称“五省通衢”的徐州，沛县与西邻的丰县东西并列，从江苏北端深深的契入鲁、豫、苏、皖四省交汇之处。当我有幸踏上这方土地，不难发现它虽属南方省份，除了屠狗食肉的樊哙古风，地貌风俗与我们山东并无二致。南方的版籍，北方的性格，它虽然远离南北方的中心地带，却锁钥着华夏的南北之地。在中国的历史版图上，徐州大地无疑具有独特的意义：北邻齐鲁之雄，西接中原之重，遥望河北天府之国，南控吴越富甲之地。秦汉扰攘之际，汉高祖以沛公起兵，楚霸王以彭城为都。两个争夺天下的死对头，在这方土地上狭路相逢。“大风起兮云飞扬”，这块四达九州的平原，一时风起云涌。史载“秦始皇闻东南有天子气，于是东游以压之。”莽莽山河，是否隐藏着历史的密码呢？
“高祖，沛丰邑中阳里人也。”高祖生于丰县，至今从丰县东行，仍会路过古香古色的“中阳里”石坊。而今沛县的风景名胜、街道命名仍以高祖为主题，“汉之源”、“汉之韵”，成为古县永远的荣耀。高祖一生多数时间在沛县度过，这里一定留下了高祖年轻时代作为平民的欢声笑语，和一生中最温馨的记忆。“吾虽都关中，万岁后魂魄犹乐思沛”。高祖与沛县有着割舍不断的情缘，与艰危之际抛弃过自己的丰县，有着完全不同的感情。当高祖最后的日子里，在平叛的归途中踏上故土，与曾经朝夕相处的父老欢饮十日，“道故旧以为乐”。酒席上，一生豁然大度的高祖，回首一生“泣数行下”，慷慨悲歌，留下了千古绝唱的《大风歌》：
“大风起兮云飞扬，威加海内兮归故乡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。”
寥寥数字，黄钟大吕。一代布衣君王，从天下风云开始，到威加海内、荣归故里，最后仍是深沉的忧思。此情此景，令人动容。于是沛县父老在高祖悲歌处，筑造了一座歌风台。惠帝五年，下诏天下郡国普立高祖庙，高祖生前居住过的沛宫成为原庙。两千年下来，华夏大地历尽兴亡，沛县父老将先帝的胜迹辗转传承至今。而今重开太平，后人仿建汉宫，聊寄往昔的辉煌。当我独自走进空旷的宫室，遥远的时空似乎在面前展开。
遥想高祖生活的时代，徐州大地历经了楚国的北上与倾覆、秦朝的统一与灭亡，乱世风云，跌宕不已。徐州为古九州之一，早在帝尧时代便成为彭祖的封国，“彭城”由此得名。大一统前夜的春秋战国时期，徐州长期属于殷商苗裔的宋国，在战国之末的大国峥嵘中，又陷入了南北争夺的漩涡：齐灭宋后一度吞并徐州，不久又并入了楚国的版图，直至秦灭六国。我曾经不解，楚国勃兴于长江中游，素为南方大国，为什么秦汉之际从西楚霸王到刘氏诸侯，楚的国都却建在北方的彭城？而今看来，战国后期秦军占领楚都郢之后，楚国东迁，建都于今日河南淮阳的陈，继而北上灭鲁，拓展生存空间。在此过程中，楚的重心向东向北转移，数十年间终于在彭城一带落地深根。也就难怪，高祖晚年曾对爱妾戚夫人说道：“为我楚舞，我为若楚歌”，可见楚文化影响之深。“楚虽三户，亡秦必楚”。秦末土崩之际，从陈涉假借楚国名义率先发难，到楚将之后项梁拥立楚怀王孙心大会诸侯、建都彭城，楚国故地的徐州终于成为灭秦风暴的中心。“天下将乱，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。”所谓“东南有天子气”，也许正是这个时代、这方土地，在冥冥中促成着汉朝龙兴的伟业。
在沛县生活的大半生经历，一定塑造着高祖的性格。高祖出身寒微，没有机会进入精英社会，只能做到亭长这样的基层小吏。但天纵其才、胸怀大志，不肯从事“家人生产”，于同僚“无所不狎侮”。历史记载中的高祖，与世人心目中的帝王形象大相径庭，他慢而侮人，贪酒好色，尤令后世大跌眼镜的是对文化的态度：“沛公不好儒，诸客冠儒冠来者，沛公辄解其冠，溲溺其中。”这种做派，难有威仪可言。可以想见，高祖在故乡的半个世纪，政局动荡，文化断裂，正是各路豪杰金戈铁马、纵横捭阖的时代，历经焚书坑儒，楚文化更多受楚人老子的影响。这样的时代背景和经历，难怪高祖身上浓重的市井气，令后世颇有微词。但高祖的做派透着简易自然、不拘一格，在嬉笑怒骂中无所凝滞、一派天机。当风起云涌、肝脑涂地之际，成败利钝在须臾之间，哪还有这么多虚文呢？他似乎文不能经国，武不能克敌，屡战屡败，逃死不暇。然而比起项羽，高祖以道胜，而非以力争——汉朝的开创，在于聚天下之力，安天下之人；霸业的失败，在于逞一己之力，威天下之众。“天下者，天下人之天下也。”纵观古今中外，当强大建立在反人类、反文明的基础上，纵然得逞一时，终将被历史淘汰。
考察项羽的霸业，从斩杀会稽太守起兵，到斩杀宋义夺取兵权，再到巨鹿之战破釜沉舟确立霸业，此后坑杀二十万秦兵、杀害秦王子婴和义帝，直至楚汉战争中打败齐国屠杀人民，其霸业始终建立在杀伐之威的基础上。结怨四海，获罪于天。从这个角度讲，的确是“天亡我，非战之罪也”。在与高祖的交锋中，项羽所向披靡，却无法阻止汉军愈挫愈强。最终垓下一战，在四面楚歌中上演了霸王别姬、乌江自刎。楚汉之争，项羽输在格局上，输在路线上，输在迷信武力上。回过头去，西楚的霸业，恰恰为汉朝的龙兴开辟了道路：项羽替汉军打败了章邯率领的秦军主力，使高祖得以捷足先登，占领咸阳；项羽的残暴令关中父老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”，通过萧何的苦心经营，三秦成为汉军东征的根据地；项羽拒绝劝劝谏，偏都彭城一隅，使深耕关中的汉军得以建瓴之势对其形成战略包围；项羽对齐人的残酷杀伐，令其自树强敌难以脱身，使汉军能够联合诸侯将其实力消耗殆尽。“若非汉王敌也”，项羽无疑是历史上最卓越的将领之一，却无法与高祖匹敌。
陈涉发难后天下云起响应，高祖以三千子弟在沛县起兵，萧何、曹参、樊哙、周勃等一大批沛县豪杰相率而起，成为汉皇开国的肱骨重臣。陈涉败亡后，项梁拥立楚怀王，定陶兵败后移都彭城，危难之际，沛公进入了灭秦的核心舞台。面对强大的秦兵，“诸将莫利入关”，正因为“独沛公素宽大长者”，义军将入关的重任交给了沛公。此后，高祖群策群力，“扶义而西”，一路战胜攻取，受降咸阳。与秦人约法三章，“为父老除害”，为还定三秦奠定了民意基础。投降项羽、导致二十万三秦子弟被坑杀的章邯等人，虽被强立为王，秦人恨之入骨，岂能围堵汉军的东征？面对强大的项羽，从鸿门宴到汉中就国，高祖一度以退为进、保存实力，因萧何一言，在百万军中将项羽的逃兵韩信立为大将。明修栈道，暗度陈仓，据形胜之地，挥师东下。乘项羽在齐地奔命之机，打回老家，一举攻占了项羽的老巢——彭城。此后，尽管高祖屡战屡败，损失惨重，但在双方的对峙中，却张开了楚灭汉兴的战略格局：关中为汉军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战争资源，韩信等人平定了广阔的华北地区，彭越、英布在项羽的后方和侧翼策应汉军，使项羽困于东南一隅。在从胜利到胜利的过程中，项羽的战争能力趋于枯竭。“汉有天下太半，而诸侯皆附之。楚兵疲食尽，此天亡楚之时也。”不以其道，再强大的力量也会枯竭。
在那个铁血峥嵘的时代，一时豪杰上演了一幕幕最为精彩的人物传奇，一幕幕惊心动魄的谋略大剧。比起项羽的喑呜叱咤、千人皆废，高祖知人善任、从善如流，决断大事举重若轻，有如儿戏。《六韬》所谓“以天下之财，赂天下之士”，高祖联合诸侯、争揽民心，建立了广泛的统一战线。与项羽的嫉贤妒能，“印刓弊，忍不能予”、“名虽未霸，实际失天下心”，形成了鲜明对比。史载高祖“仁而爱人，喜施，意豁如也”，以不可测度的眼界、胸怀和定力，推心置腹委任英才，汉军中各路政治、军事、外交人才灿若星河。也许高祖不是军事家，征战之际，当张良“数以《太公兵法》说沛公，沛公善之，常用其策。良为他人言，皆不省。良曰：沛公殆天授。”也许高祖不是思想家，开国之际，“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。高帝骂之曰：？乃公居马上而得之，安事诗书！ 陆生曰： 居马上得之，宁可以马上治乎！乡使秦已并天下，行仁义，法先圣，陛下安得而有之？”向来轻薄文化的高祖，立刻接受陆贾的建议，转变了立国的方针。《左传》云：“智仁勇，天下之三达德也。”汉皇开国，九死一生，几次在项羽的刀俎下逃脱，但其中绝非偶然。
规模宏大的楚汉战争，使普天之下卷入了这场改变历史面貌的“世界大战”，人民承受了极大痛苦，各种力量重新洗牌。从六国贵族到新兴诸侯，从秦朝残余到西楚霸王，各种割据势力遭到沉重打击，继秦朝统一之后，为大一统的格局打下了基础。楚汉战争结束后，高祖继续戎马倥偬，北和匈奴，削平内难，分封功臣，与民休息，在娄敬和张良的建议下即日移都长安，奠定了汉朝的立国规模。汉承秦制，汉朝是秦朝统一事业的继承者，高祖的伟大功绩在于维护统一，为国家的和平发展、长治久安创造了条件。也许，常人更容易看到的是高祖的翻云覆雨、果于杀戮，俨然一副无赖小人的形象。的确，高祖依靠异姓诸侯平定天下，又在天下平定后兔死狗烹；他授予韩信兵权，又不择手段屡屡夺取。尤其令人惊愕的是，败逃之际甚至将自己的两个孩子推下车，在项羽威胁烹杀太公时居然要求“分一杯羹”。天下神器，龙虎方争。骨岳血海之际，贵在审时度势、刚毅果断，无法用常人的情理去衡量。无论千秋功罪，我们自称汉人，我们的文字称为汉字，汉民族成为中华民族的主体成分，两千年前高祖的开辟之功，不可磨灭。
时有盈虚，运有兴衰。而今我们正处于中华文明从断裂走向重生、从四海鼎沸到和平崛起的伟大时代，中西竞争，来日方长。汉初开辟的历史，值得我们反思。反观西方人的心目中，以与汉朝同时代的罗马为荣，热衷以罗马继承者自居。回顾近代欧洲，面对中世纪的蒙昧，也曾仰慕遥远的中华文明，但终于以复兴希腊罗马文明作为立国的典范。也许是矫枉过正，当天朝时代轰然坍塌，所谓“言必称希腊”，一度成为改变近代中国文化面貌的现象。但是，一个轻薄自己祖先、淡漠自己历史的民族，譬如飘絮，注定没有根基。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自信，在人类历史上，泱泱大汉的辉煌，丝毫不逊于罗马。寻访高祖故里，所以追溯汉风源头，寻求中华复兴的精神力量。
走出汉庭宫阙，回到沛县街头，已是夜色渐临。于是我打开一瓶沛公家酒，要上一盘樊哙狗肉，遥想当年的酒徒，面红耳热之际，拊髀而歌：
在昔有酒徒，自号曰沛公。
宽仁多大度，豁达意从容。
暴秦失其鹿，拔起陇亩中。
手提三尺剑，群英会游龙。
入关降子婴，还师定重瞳。
挥杯混六合，归来歌大风。
开基四百载，九州成一统。
太平千秋业，思源先帝功。
今饮沛公家，讴吟双脸红。
巍巍吾汉祖，莫道罗马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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